【王柔】我有一张琴
*报复性摸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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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知道她今天还会去那个车站，所以他背上了琴盒。
作为荣耀大学的E国访问学者，王杰希住在离L大只隔两条街的小公寓里。半年来的每天早上，他都会步行穿过嘈杂的中央车站到校园去。车站的通道边上有一架钢琴，不知是哪个商店或者哪个街头艺人留下的，样式有点古旧，不过音色还是不错，偶有一两个驻足的行人奏响它，便会蹦跳满地的音符。
王杰希是荣大化工系最年轻的副教授，因为教的是杀人不见血的《物理化学》课，所以很有一种飘在云端的半仙之感。事实上，他的学生都说他课内显得学术而严格，课外却是温和而操心——
“像个爹。”隔壁计算机系教授叶修中肯地评价。
不过少有人知他自幼学习小提琴，其实有着极高的音乐造诣。学校合唱比赛时他助阵化工系登台，间奏一段小提琴solo惊艳了全校。
那架钢琴就像他访学生活中的点缀，有缘听见三五句熟悉的旋律，整个上午都变得亮堂起来。
温带海洋性气候给了E国相对平缓的温度变化，十月也保持在15度上下，只是多了不少雨雾。国内刚刚庆祝了70周年，他身在异乡觉得胸中热血沸腾之余，思乡之情更甚。所幸趁着黄金周出国旅游的同胞也多，每日在车站能见到许多亲切面孔、听见家乡话，也算是小小慰藉。
直到那个姑娘出现。她似乎也只是这个车站的匆匆过客，途经那钢琴时似乎有些技痒，便坐下来兴之所至地弹奏。
王杰希首先是被乐声吸引的。那天他循声望过去的时候，才发现琴边比平时多聚集了好些人，而且都举着手机在录像。车站横跨距离挺长，他在没走近的时候就辨别出了乐句，是节奏很自由的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，非常经典的中国曲目。演奏者指法娴熟，但并不拘泥于二四拍的框架，只将沁人心脾的乐句随性流淌。
一曲终了，围观的人们鼓掌叫好之时，他总算是走到了近前，终于看清这是个形容昳丽的亚洲姑娘，而且凭他的第六感应该是同胞无疑了。她起身向大家鞠躬致谢，便和友人翩然离去。那位友人是个高马尾的同龄女孩，走远了还能听见她兴奋的赞美声：
“柔柔你真的太棒了！”
能让王杰希愣神的事情并不常见，不过眼下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愣怔了半分钟之久。用他学生的话说，可能刚才那一瞬间“要素过多”，他的大脑同时处理不过来。早晨车站恰巧际遇的钢琴声，具有婉转民族气质的歌曲，以及将柔情乐曲处理得豪迈恣肆的姑娘，而偏偏这姑娘名字里还带着柔……
他失笑，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了。
后来想起这一刻的反应，其实他私心忽略了一点：这位柔姑娘是真的生得很美，让人一眼就忘不掉的那种美。
他本以为这是一期一会的精彩，足够难忘了。谁知第二日经过车站的时候，那架钢琴又在那姑娘指尖歌唱。
这一回是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。一首满溢少数民族风情的乐曲，本该在弦乐上发挥余地更大的，但是在字句清晰的钢琴也是情绪浓烈，足见演奏者的功底。不过同样地，这姑娘似乎自带战士气质，所以塔吉克族的情歌也变成了“大”歌，“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”更像是“站在大地的顶峰/高呼为幸福而斗争”，让他不由更加好奇地走近她。
十月的天她穿着轻便的暗红开衫，短发刚刚过耳，一双眼睛亮得像星辰。不过王杰希印象最深的是那双凝脂般的手，比女孩们常见的小巧柔荑略长，在琴键上立起矫健的形状如同小鹰展翅。
他突然很后悔自己没有随身带着小提琴。
第三天早上，走出公寓时他揣着别样的期待。昨天他到车站的时候，《花儿》已经演奏了三分之一，所以今天他特意提前了两分钟出门，还鬼使神差地背上了他的琴。
走进车站大厅，旧钢琴静静地站在它寻常的位置，还没有佳人造访。他放慢了脚步，攥着心里小小的希望，承着背上有棱有角的重量。
一个人影闪到琴旁。他正要惊喜，却发现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哥，甫一落座就砸下磅礴有力的乐章——贝多芬的《战争交响曲》，气势恢宏，力有千钧。
这是古典主义的杰作，带着欧陆的典型气质；那小哥一看也很眼熟，似乎是车站烘焙店人气很高的厨师。围观的人们发出了赞叹的欢呼。
王杰希的失望在心里漫开，准备离去时却在人群中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她今日穿了一条黑白格的连衣裙，整个人清爽而干练。此时她正微微抿嘴，目光紧紧盯着演奏者的动作。
因为弹琴的人不是她，所以他起初并没有在意前面这首曲子，看到她的专注神情才想起来仔细分辨。演奏者水平确实出众，尤其是跨八度的部分很是从容。
所以这姑娘的表情……是不服输的意思吗？
他觉得越发有趣了。
“Thank you！”曲终的时候，小哥优雅起身，向观众致意。末了俏皮地看向那位柔姑娘，绅士地俯身相邀：“Now it's your turn……”
是一种善意的邀战，不过并不在意较量，更像是切磋交流之请，观众们都发出了惊喜的笑声。王杰希也看向她，却感觉她的神态并没有轻快很多，只是谦和有礼地微笑点头，然后坐上了琴凳。
落手的瞬间，轰隆隆的气场扑面而来。
——是《钢铁洪流进行曲》！是在70周年阅兵式上刚亮相的新曲子！
王杰希眼中倏地亮起。时间刚过去四天，即使是能人辈出的互联网一时也还没有扒出完整谱的时候，一个中国少女在异国街头弹奏了这激昂人心的旋律。能听得出来很多地方乐音并不准确，少数段落节奏也待商榷——但这都不重要！
重要的是，她在琴上表达的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决心，仿佛真的能看到代表力量和气概的浩浩汤汤排山倒海！这才是钢铁洪流的钢铁与洪流啊！
好音乐的感染力是强大的。观众们无声的惊叹和纷纷举起的镜头，以及原本在别处的路人、在工作的店家的驻足，都将她映衬得更加熠熠闪光。
他悄悄地后退半步，打开了自己的琴盒。
于是在进行曲变奏的瞬间，小提琴华丽的音色突然融汇进来了。连正在专心弹奏的她都惊喜地回过头，四目相对的瞬间似有旧识相逢的默契。
没有预演没有商量都是即兴，但是两个乐器的声部相得益彰，现场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烈。在欢呼声和掌声中落幕的《钢铁洪流》兴许能算得上他学琴生涯中瑕疵最多的一场表演，但喜悦和荣光也是无与伦比。
他笑着向她伸手致意，她笑着回握，身体姿势比上琴前完全放松下来，表情也变得灵动而鲜活。
“Wang! What an amazing show! ”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，回头一看是L大的前辈同事，“I haven't known that you can play violin so well! ”
热情的前辈搭着他的肩膀表达着自己的不可置信。
“小唐赛高！”“这才是真正的气突中啊！”
七嘴八舌的汉语惊叹从另一侧传来。那些人可能是个旅行团，不少人还推着拉杆箱，他们把那姑娘团团围住，依稀有问“能不能上传到B站”之类。
他想着并不着急，便一面回答前辈的各种好奇，一面把琴妥善地收回琴盒。
但是再转身的时候，她已经不见了。
整个车站的喧嚣突然凝固，仿佛刚刚经天纬地的钢铁洪流完全不存在一样。他茫然四顾，形形色色的面孔与缤纷多彩的衣着，将那个与钢琴一样素淡的她藏了起来。
浮生倥偬，有缘萍聚，但是怦然心动后的萍散着实意难平。
“What are you looking for？”前辈有些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
长长的汽笛声中，他摇了摇头，继续迈步往前走。
君自故乡来，应知故乡事。纵然还有很多想要问，但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。
他想她今天还会去那个车站，所以他背上了琴盒。
上一句太长，前三个字足矣。
但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END
（顶锅盖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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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注】
1.标题取自宋先生《浪淘沙》：
我有一张琴。随坐随行。无弦胜似有弦声。欲对人前弹一曲，不遇知音。
夜静响琤轰。神鬼俱惊。惊天动地若雷鸣。只候功成归去后，携向蓬瀛。
2.“（它）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”是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的歌词
“（你）站在大地的顶峰/高呼为幸福而斗争”是《塔吉克的雄鹰》的歌词
两首歌均出自电影《冰山上的来客》
